這回小胡又來放火了,而開槍的是Allen.

某日閒聊中提到以前上莊子課,只是因為是中醫老師開的課,順便去上,後來,學著學著,覺得二者很相通呀! 但是被問及共同點為何,卻一下子答不上來,小胡建議,那就寫篇文章來說明吧! 於是得到了一個好題目。

莊子跟中醫最共同的一點大概是:追求舒服的身體感。

中醫當然沒話說,能解除肉體上的痛苦,當然舒服,更優的是那些病邪在經絡上的病,只有主觀的不舒服,卻沒有具體顯現在肉體上,經方在這方面很擅長。將身體處理好,連帶許多情緒的問題也豁然而解,這種時候最能體驗身心一體的感覺。

莊子是倒過來了,明明是追求心境的提升,甚至於很有邏輯地講了很多道理,分明是純理智的活動,具體結果卻是身體感很好。比如說,「庖丁解牛」當他能做到因循原則,把一件事完成得很漂亮,會有一種欣慰感,這種狀態下,身體是很舒服的,因為舒服,會把心(刀)再收好,不會動不動拿出來顯擺。

又比如說,堯想去攻打一些小部落,卻又覺得「南面不釋然」。當年讀到這個「不釋然」,很像台灣話說的矮優(抱歉,不會拼音),這種感覺很清楚是在身體上的,那種胸口卡卡的,身體不輕鬆的感覺,曉得事情是有哪裡不對,而自己的頭腦還沒認出來。

題外話:李安曾在「斷背山」,用了因情緒而引發肉體的痛苦的手法,片中,艾尼斯(希斯·萊傑飾)忍痛與情人分手,在路邊,痛苦到翻胃、嘔吐。這種感覺自己曾有過一次,看到這個片段時,一邊勾起痛苦的回憶,一邊感嘆李安真乃神人也。

而自身最具體的感受是「不辯論」,這是《齊物論》的功夫。以前是個極端好辯之人,就算外在條件還不錯、別人對我也還好,可是時時刻刻想辯論,等於永遠處在壓力狀態下,所謂的壓力,多半都是自己給的。莊子就說了:「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那種想辯論的心情,彷彿隨時準備要提刀與別人互砍,誰也攔不住呀! 這樣子心情怎會輕鬆? 身體如何能舒服呢?

中醫從處理肉體開始,最後心情得到舒展;莊子從心境出發,終究會有很舒服的身體感,殊途同歸於「身心舒適」的狀態。

療效明確,而且可複製。

常聽到有人批評中醫「不科學」,偶爾忍不住跳出來護衛一下,後來看到龍老師的微博說:「『科學』呀! 你們慢慢研究,我治病去也。」不禁啞然失笑,然也,經方用起來療效明確,而且是可複製的,桂枝湯證吃桂枝湯會好,小青龍湯證,誰來吃也都會好。(有效的前提是要對證,其次,醫療不是百分之一百,偶爾會有特例)

這跟信仰虔誠的治病不同,因為虔誠得到的療效不確定是否能複製。之前有個社會新聞,某大醫院的副院長誠心地追隨某位「宗師」,評論者多認為,有這樣教育程度、社會地位的人,怎會去信一個所謂有法力的人? 其實,平心而論,如果我們處在他的狀況,說不定也就信了。然而,這個方法的難處在於,對這位副院長有效,拿來給我們用卻不盡然,那麼,對方就會說,那是你不夠虔誠。的確,如果一定要有「虔誠」這味引經藥,那就沒辦法啦,畢竟,「虔誠」又不是白芷或是牛膝,到店裡買就有。

題外話:其實用藥也是會有「信仰」的療效,比如說,對病人很有權威的醫師給的新開發的神奇藥物,是治啥啥啥,病人吃了有效,然而,這病人說不定被分在對照組,吃的是維他命。這種效果俗稱安慰劑效用(Placebo Effect)。

莊子也是如此,他教我們,練「不辯論」可以有甚麼效果,練「因循」的結果是…。就日常的觀察來說,似乎是如此,不好辯的人的確比較有輕鬆感,也比較能吸納別人的意見;能夠因循(承認現狀)的人,通常能夠把事情做得漂亮。

如果說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是一本健康指導手冊,那麼莊子就是一份幸福追求導引。一個是健康,另一邊是幸福,倆人的手法卻很類似。

就拿吃補藥來說吧,稍有用藥經驗的人就曉得,仲景的補藥,與其說是「補」了多少東西,還不如說把不能補的因素拿掉,讓人體恢復到能自行補充需要的東西,而不是一味把東西塞進去(註),說起來,維它命之類(supplements)還相對是「補」的概念。莊子雖然沒有「幸福」這個台詞,但是與他相處久了,會覺得或許講開悟太遙遠,但是幸福是可以做到的;他的做法也不是要大家努力、奮鬥、應該如何如何,而是教我們把阻礙幸福的因素拿掉,比如說「不辯論」、「因循」、「支離其德」的功夫。

(註)倪海廈醫師說,經方的基本原則是補陽,陰則自回。(能量要補足,物質(營養)的部分,人體透過食物來吸收即可)

回想自己以前吃補藥,或者看別人吃的情形,不免有一點警世格言的心情出現,吃補藥,會不會是很符合人性呢? 把各式各樣的名、利、能力來填滿自己的人生,是一種想要包贏的期待,以前為了「衝」自己的人生,要消除體力不繼的疲倦感,把當歸補血湯當蠻牛來喝,騙紅血球,唉~ 你累了嗎? 累了就該休息呀! 直到認清這點,這才戒掉蠻牛式的補藥,看到電視上那麼多增強體力的廣告,不是累壞的媽媽就是爆肝的上班族,廠商努力提供商品來讓大家更能撐,這還滿驚悚的。

得少佳趣。

徐自摩說「數大便是美」,看過就好的東西的確是數大則美,但掛在自己身上的,卻是越少越好。

張仲景的用藥法則正是精簡為美,通常一個方子中用的藥味不多,往往一個方子差一兩味藥,治的病就完全不同,比如說吧,

《桂甘龍牡湯》桂枝、炙甘草、龍骨、牡蠣。

《桂枝救逆湯》桂枝、炙甘草、龍骨、牡蠣、生薑、大棗。

才多了生薑大棗而已,不是嗎? 更何況,藥多一點不是更保險一點? 多加生薑大棗還可通一下營衛呢;然而有一回,得了《桂甘龍牡湯》證,吃救逆湯硬是沒效。或者說,黃耆桂枝五物湯,跟桂枝加黃耆湯,只差了一味炙甘草,吃起來的藥感及療效大不相同。

經年累月地用經方後,漸漸地養成能精簡藥物就不多用的習慣,除非很確定外掛藥物的作用,很明白每個方劑的療效,否則不外掛,也盡量不合方。

中醫用精簡的藥味。莊子則活成減法的人生(請看此文)

這也回應前一條說的,健康及幸福的法則似乎是精簡、虛少。(這個虛是指「虛室生白」的虛,不是虛弱的虛) 而不是補、滿。

得少佳趣.png

就算對的事情,順序不對也不對頭。

學中醫從感冒治起,不敢說每回必中,但久而久之,也就順手了,開始處理雜病以後卻是百般棘手,怎麼搞也不對頭,攏攏總總,繞了一大圈,後來從身體感及給龍老師看過,示範一次開藥以後,才了解到,到了這個年紀,毛病一籮筐,然而人是一個整體,就算對證,也不一定能每個系統都分開看,多半需要考慮優先順序。比如說本人很虛喲,艾灸該是好東西,可是,濕證那麼重,灸起來不太有效果,還不斷上火。或者說,處理水毒等等問題,一陣子後發現吃藥吃不動,甚至於有許多不良作用,等到龍老師給開了化瘀血藥,這才明白過來,是呀! 身上的瘀血很重,該先處理這個,化了瘀血後,吃別的藥就比較能吃得動。至此,雖然學的內容依舊是傷寒雜病論,內容也沒有增加,但是看雜病會斟酌優先順序,更會小心是否會把人打傷。

莊子在這點上很類似,就算對的事情,順序不對也不對頭。關於這點,請見(順序感)。

改變機制,而不是解決問題。

莊子講的是心的修練,注重的是「道」,但是人活在塵世之間,不能完全逃脫物質世界的牽累,也是有權宜之計,比如說「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人間世》中,有一則故事,遇到惡老闆,權宜之計是外在的行為可以遷就對方,但內心千萬不要被牽著走)

中醫也有症狀治療,在此就不贅述了。

然而,二者本質上是改變機制(結構),而不是處理問題本身。人生似乎充滿無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在莊子的世界並非教我們如何把經念好,而是學習如何不要念就沒有經。莊子說了:「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人生處處是陷阱、有關卡,莊子不是教我們如何解決,而是如何把陷阱變不見、如何把關卡變好玩。

用藥能讓症狀消失當然很棒,但是中醫更優的是改變產生這些症狀的環境。經方名家會說,喔! 打蟲藥並非直接去殺蟲,而是改變身體環境,讓那些蟲待不下去,自動離去。本人治感冒也常有這種感覺耶! 桂枝湯中何曾有一味能殺病毒的藥? 喝了湯藥的感覺像是打開門窗,勸告病毒說:「送客」。吃中藥常有的藥感是調整了什麼,而不是治療了什麼。

外表是內在的衍生。

莊子教我們要心向內,外在是內部的衍生,比如說:「名者實之賓也。」

學中醫就曉得,改善肌膚的好辦法是調整體質,之前寫的醫案多有提及,至於皮膚出狀況,那是身體內部有問題了,族繁不及備載,有空來把自家的醫案寫一寫。

替代率低。

中醫的替代率很低,莊子的替代率更低。(見CP值 vs 替代率)

可以把兩個相反的東西放在一起,不但不衝突,還很和諧。

一般來說水火不相容,但是經方可以將寒熱藥放在一起,各作各的事,合作無間。學了莊子以後,很多看似衝突的道理或現象,卻是有相容的一面,比如說,可以對人和氣,但同時有很嚴厲的一面。作為莊子的學習者,廣納別人的建言及有自己的主見,是可以並行不悖的。

中醫是一個「陽」比「陰」大很多的世界,莊子也是。

學中醫用藥的過程中,很容易體會到人體的「陽」比「陰」大很多,打個比方說,就是能量比物質大很多的世界。莊子也是,整個修練的過程重點在內心,內七篇只有一篇是講如何在塵世中安全地過活,或者進一步藉「假」修「真」。

原本也是把這個道理奉為圭臬,不自覺的認為心靈高過一切,物質的部分不值一提。道理是道理,卻怎麼好似哪裡不對勁,有件事一直卡著:許多用力講莊子的人,其實是人生勝利組耶! (請見練莊子是貴太太夏令營?) 無論再怎麼強調靈魂的高貴,可是我們還是得要有一個肉體來附著呀! 再怎麼認同心靈的力量,還是有一個物質世界的支撐呀! 都說做自己有興趣的事情最重要,可是萬一連支撐基本的生活都做不到呢? 或者根本沒有可以去做那件事的基本條件呢? (比如說,身高號稱150的我,如何「相信」自己能成為籃球國手呢?)

先別糾結了,總之,能量的世界感覺上是比較大,然而,能量與物質的兩個世界是重疊在一起的。

題外話:以前,余秋雨先生寫的書中提到,一個人就算講中文、寫漢字,也不一定覺得是中國人(他指的應該是文化上定義的中國人),唯獨吃中藥,會覺得,那是道地的中國人了。剛學中醫的我頗有同感,但想來倪海廈醫師不一定認同吧? 以個人淺薄的人生經驗,會覺得中華文化最核心的部分是「陰陽」吧? 從中醫、書法、建築、風水到人生哲學,都講究陰陽。當然,也有人講五行之類的,但我不太有Fu。

※內文中若提到「中醫」,原則上是指張仲景所著「傷寒雜病論」的範疇,並非廣義的中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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