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聽別人談莊子,偶爾不免懷疑,莊子是這樣講的嗎? 沒想到輪到別人來問我這樣的問題了。

起因是從日本流行過來的「砰然心動整理法」,原本不知這個,有一回老師熱切地建議、敘說著書的內容及做法,覺得從這個整理法可以練出另一個dimension(維度?),當時我大惑不解,如果是學莊子的人,不是早就會練出另一個dimension? 進而自動地衍化出砰然心動整理法?

如果把傳統的價值觀看成一個座標軸,「多」、「足夠」才是好的,才安全,可是跟著莊子一陣子後,似乎會多出一個座標,轉動座標軸後,原來覺得「多」、「足」比較好的人生在新座標軸下未必是好的,因此會覺得,練莊子的人似乎會自然而然地過著「減法的人生」才是。就像魏德聖導演說的:「大家都在談安全,其實所謂的『安全』根本就不安全。」

那為何會講到這個? 那是跟朋友聊到「減法的人生」(請見舊文),當我絮絮叨叨地說:「什麼都容易丟,丟東西一點都不難…。」對方露出一抹笑意:「咦? 莊子好像沒講到這個呀? 妳是怎麽練的呢? 會不會根本是自己的人生體驗呢?」

這朋友問倒我了,的確,莊子沒有明白講人生要過成「減法」而不是「加法」,也不覺得有刻意練個「砰然心動整理法」或者什麼「知足常樂」,而是跟莊子相處久了就變成這樣,所以說是練莊子形成了減法的人生,而不是直接練「人生是減法」這一招。簡而言之,相對於年輕時,現在物質欲望低很多,對於資訊的追求也不是那麼飢渴,並不是刻苦自勵地砥礪自己要摒除物質的欲望,只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結果。很久以前,曾在雜誌上讀到林懷民先生的一篇專訪,文章中的照片是林先生坐在空曠的房間小桌子旁,印象中只在牆角有一小書架,架上有書。當時第一個念頭,是要有怎樣的心境才能把房子住成如此?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房間看起來空空如也,會覺得是有人居住,不似有些居家設計的照片、影片,那樣的空間似無「人氣」。我不認識林先生,無從得知他是天性喜歡簡單的家居,還是因為有更高的追求所以不會把心力放在物質上。只是單純地覺得那是一張舒服的照片。

題外話:這樣的描述好像已經達到清心寡欲的境界,其實恰好相反,以前會為了省幾個錢而放棄品質,現在買東西當然要好的、自己喜歡的(當然是要在供得起的範圍內),結局是買的品項少很多,花的錢未必減多少。此外,學莊子後才漸漸能領略錢的好處,才清楚錢能買到什麼樣的快樂,比如說,一顆鑽戒、一個名牌包是帶不來快樂的;去敦煌參觀莫高窟騎駱駝、帶小孩去滑雪的快樂,花錢能買得到。說起來以前還真的是花很多錢買很多自己根本不需要、不想要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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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觀莫高窟及鳴沙山騎駱駝

此外,關於莊子的練法,以前老師教從不辯論起手,一招一招往後練,後來有一個朋友提及練莊子不必從頭練起,是可以左右融會貫通的。這個概念對我來說挺震撼,以前的做法像是電腦的資料夾,一層一層往下打開,這個新做法類似網際網路,每一招都是一台電腦,靠網路聯結起來,四通八達,每一條路都通。總之,待日後操練看看效果如何。

那麼跟莊子學習後,是如何「自然而然」形成減法人生呢? 想來想去還是不知道,勉強猜一猜:

《齊物論》中練「不辯論」,終極是讓我們接受死後世界的未知,進而「接受」死亡這件事情,既然人是會死的,又何必攬一堆東西在身上呢? 這個道理大家都知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為什麼在活著的時候還要聚一堆東西呢? 這也是學莊子一個很大的感觸—知道是一回事,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說起來,這跟一般的做法順序不同,莊子是練不辯論進而接受死亡的未知,所以能做到「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般卻倒過來直接告訴你人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然後要你放棄加法的人生。

《養生主》篇:「人生也也有涯、智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莊子提醒我們用有限的頭腦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恐怕只會把自己累壞了。剛開始被這個觀念卡住,難道就不要努力追求知識嗎? 原本自己是資訊收集小狂,奮力追求可能有用的知識,等到自己身體壞了才感到困惑,莊子說「以有涯隨無涯,殆矣。」,那麼「好學不倦」錯了嗎? 後來接觸多了,漸漸明白,莊子或許是在提醒我們, 精力要放在「有用」上,而不是狼吞嚥;此篇的庖丁,既沒有讀四書五經,也沒有學建築、木工,可是不能說他在自己的技藝沒有下工夫,解牛要解得好,對牛的解剖要夠了解、要足夠的練習,然而真正的核心是「因循」(承認事實)、提升心境、感知力,硬劈硬砍是做不到「遊刃必有餘地」。

跟人生經驗可能也是有關係的:第一次出國是去日本,當時同行的一位伙伴簡直是備足了所有想帶的東西,帶著一大只皮箱走在整齊的街頭都相當不便,難以想像若是到荒山僻野如何是好? 當時只感受到出門旅遊帶的行李越少越好,去美國21天只背了一個背包就前往,去大陸,包車司機往往驚訝我倆的行李之少。正如莊子說的,人生這一趟是來「玩」的,太多行李就會走不遠,既然是出門遊玩,「一眼望到頭的人生」的旅遊實在太無趣了,要玩得精采、有趣,那就不要帶太多行李。就像前面說的,人是會死的,總有一天會回家,自然不會在人生旅程中攬一堆東西在身上。說到這兒,不免佩服莊子用詞的精準,他在《逍遙遊》講到人要走得遠,準備就要充份:「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莊子只說出門要準備吃的(最重要),可沒說要準備一大堆行李喲。

求學期間曾修過會計學,現代的記帳法叫複式記帳,基本邏輯就是那有名的口訣:「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簡單來說,在某部份多出來,在另一部份就會減去。年歲漸長就會發現,多數的東西在人生中也是有借必有貸:家中多存一本書固然好,可是卻占去保存的時間及空間;小學的成績單固然是光榮的回憶,卻是占去保存及頭腦的空間。一條好墨不用它,也只占空間—包括物質空間及心理空間。妙的是,書讀了、成績單丟了、墨用了…,好像就不是這一套記帳法了,從外帳變內帳(註)。因此上,對一本書最大的敬意是好好地讀過,此生大概不會再看的書何必留著? 人生是不斷地進步,國中就迭代小學,高中迭代國中…,長大了還記念著小時候的成就,這是怎樣停滯的人生? 一條好墨不用它,跟一塊石頭有何差別?

(註)以前台灣有很多中小企業一般是有兩本帳本,一本外帳,是給政府機關看的;一本內帳,是給自個兒看的。

還有一些,莊子似乎也沒說,但是跟莊子相處久了,自然而然產生的事:

※讀莊子會出現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人是平等的,差別只是在於心境的不同(容我強調是"不同"不是"高低",再說,所謂的"平等"不是"相等")。」這是接觸其他心靈修養的領域不曾感受到的。以佛家來說,那麼地強調眾生平等,就連一草一木、水中看不著的小蟲也是平等,但是無論接觸到學佛的人或聽別人講佛法,多少透出男尊女卑的味道。

※不知為何,做不到的事不太能說什麼。這會不會是受到「得於手而應於心」的影響?   一個沒有結婚的人大談夫妻相處之道;沒有小孩的人侃侃而談該如何教養小孩;沒開過公司的人夸夸其談如何經營一家公司;不喝普洱茶的人用力介紹普洱茶的好處--這實在有點怪,道理說起來也是道理,但說不出那裏怪;反之,這不是在說有婚姻、有小孩的人講的就一定比較好、比較對--學莊子的人就曉得,A面不對的事,走到B面也不一定對。

當然,我說這樣的行為怪也不是什麼真理,只是個人的偏好罷了,聽「做得到」的人描述他做得到的事身體感比較舒服,不知為何,總覺得對於自已沒在做、做不到的事,只能說:「我覺得…」「我猜…」「...,這樣會不會比較好?」 有朋友跟我說,唉呀,人家講那些不過就是談資,妳何必如此較真呢? 的確,以前是沒注意這種情況,如果是這樣,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以前對於儒家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很不是滋味,就是老一輩用來壓抑晚輩的手法嘛!  可是學了莊子這十年來,卻漸漸覺得,人活在社會中,是得謹守自己的份位,把自己的本份做好,聽起來真是老掉牙,但旁觀所有的人,當然包括我自己,這真不是普通容易的事,有機會再來聊這個話題。話說回來,以前聽「君臣父子」會不舒爽,可能是講這話的人也做不到吧?  做「君父」的要求「臣子」該如何如何,但自己也沒盡到自己的本份?

※還有一件事情更是不解,道家明明是講「道理」的家派,莊子內篇條理清晰、辨證明白、邏輯清楚,但是這些道理練了一陣子以後,生出來的卻是「身體感」(見舊文),是一種感覺而不是頭腦上的道理。

人生中,「時間」及「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會希望是加法,然而前者不可得,後者不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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